敗家子福貴賭光家產後,被國民黨抓去從軍,眼看就要被流彈奪去生命卻死裡逃生,然而當長路顛波後回到家,還沒來得及與家人歡慶得來不易的生命,就眼睜睜看著兒子、妻子、女兒、女婿與外孫一個個死去。福貴接二連三幫家人送葬,自己獨剩一人,與一頭名為「福貴」的老牛相顧活著。

 

為了活著而活著

「為了活著而活著」─這句作者親口下的總結,我在讀此書之前看見此話,以為意思是「人只為了『將自己的生命狀態維持在活著的狀態』而活著」,是一種只觀照自己的生命狀態的生存方式,然而「自己」是否能作為人生存的標的?我至今感想已與當日不同。

 

每有一人在福貴面前死去,他皆在悲痛後選擇忍耐、承受噩耗,並且以幾句達觀的話語自勉後,創造一個新的存活意義。與不堪折磨而自殺的春生不同(名字裡有「生」的傢伙卻不安生,說來也諷刺),福貴選擇活著,即便這代表他同時選擇了承受生而為人的痛苦,但他不是為了吊著一條命繼續承受苦痛而活,而是為了人生中殘存的幸福而活:兒子有慶死後,妻子家珍的病轉移他所有的注意力,家珍成為他在人世的根,然而家珍死後家裡再無他人,他要為了什麼而活?

 

還好,有城裡的女婿與外孫勾住他在世間的魂,讓他有了動力勤跑城鄉兩端。「總覺得城裡才是我的家,回到村裡孤伶伶一人心裡不踏實」,從村到城,就是福貴的生存寄託對象轉移的軌跡,當城裡的寄託也失去的時候,他仍找了頭老牛作伴,即使這頭牛既老又會偷懶,越看越像沒出息的自己,福貴仍是將活著的意義寄託在自己以外的生命上,只是當「為了仍活著的他者而活著」的福貴已遍尋不著至親作為「他者」的時候,只好選擇一個「非人」的物體。牛不是人,但福貴能在牠身上看見自己的特質,越看越像人,讀者能看見老牛身上福貴的倒影,進而感受到孑然一身的福貴雙重的孤寂。

 

在極端環境下,藉由與「非人」物體共處的方式展現角色人生態度的手法,在電影裡也經常使用。《少年PI的奇幻漂流》中,PI藉由與老虎在空無一人的怒濤上鬥爭,讓自己得以清醒保持在「活著」的狀態,可以說讓PI活著動力是「恐懼」與「對峙」。比起PI,人生態度與福貴較為靠攏的電影角色應該是《浩劫重生》裡的男主查克諾倫,雖然他說「無論如何,都要活下去」、「無論如何,都要繼續呼吸,即使已經沒有盼望的理由」,乍看之下,好像可以憑著自己的毅力在荒島活下去,但他其實不僅需要女友的照片當作生存動力,更在後期將他的足球朋友當成更重要的存活目標。在風雨飄搖的孤島上,男主幫足球畫上五官後兩者相顧無言,這幅場景難道不會讓人聯想到福貴在眾親皆離時,孑然一身與老牛四目相對的畫面嗎?他們的存活動力都是設法在世上找到一個目標,把漂泊無依的孤獨靈魂緊緊黏附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上。

 

從「財產」到「糧食」─論土地的意義

福貴在還沒成為農民下地耕種之前,土地對他的意義是「財產」,他看著地有多大,就知道自己可以繼承的有多多,土地換算的錢財越多,他對自己的父親越有恃無恐。土地還可以作為籌碼在賭桌上贏來輸去,被贏家切割劃分,土地一切都建立在看不見摸不著的經濟意義上。然而在福貴輸去土地成為農民後,土地對他的意義便成了更單純的「糧食」。他能掌握的土地從自己的百多畝變成別人借租的五畝,而在經歷中國國共內戰、大躍進、文化大革命後,又從別人借的五畝變成自己的五畝,再變成一小塊門前地。無論地大地小,農民福貴始終有幹不完的農活,總是為家裡可耕種的壯力的增減而憂慮,病號如家珍或年紀過小如有慶都會使耕活減少,使糧食得之更不易。之後女兒一嫁到城裡城裡就鬧文革,遙遙的「城裡」動盪不安,然而「村裡比起城裡來,太平多了,還跟先前一樣,就是晚上睡覺睡不踏實」、「我們是平民百姓,國家的事不是不關心,是弄不明白」。不管文革或大躍進,複雜的國局情勢在城裡轟轟烈烈的鬧上一回後顛波跋涉到了鄉下,煙硝算計似乎都在遙遠的路途上散盡,到福貴等農民面前只剩「安穩飽食更艱難」一層意義。城裡每天有大批人上街鬥爭資本家、看人死、看熱鬧,鄉下的人們只會在餓極時跳出來為一塊番薯大打出手。當福貴的家人都死透,他將故事向青年娓娓道來,可以看見「廣闊的土地袒露著結實的胸膛,那是召喚的姿態,就像女人召喚他們的兒女,土地召喚著黑夜來臨」,似乎暗示著土地供給一切生命,也在召喚僅存的生命,將之納入地底與先人一同歇息。土地在政治與經濟上的意義重在切割與交易,對農民的意義則回歸最單純的餵養與棲息。

 

「孤寂」看似單單描述孑然一人的狀態,事實上層次深淺不一,體驗冷暖自知,以福貴的經驗而言,每多埋葬一人就等同在越靠近心口的位置剜去一片靈魂。生命百經波折,靈魂被越削越細,最後「福貴」這條生命僅存一縷無牽無掛的孤寂細絲,在大千世界裡飄零。對照小說,當我們隨著年紀漸長,親朋好友聚首的時間越來越倉促,生命的列車上人來了又走而有人永遠離去,我們該用甚麼態度安撫被離別撕裂的靈魂?我覺得福貴的解答有二,一是轉移生存目標,以現代的說法就是「安撫情傷最快的方法是馬上找下一個」,於是福貴有了妻子、女兒、孫子、老牛......;二是創造幻象以求片刻安慰:他呼喚故人的名字,製造他們都還在田裡陪老牛幹活的虛像,再將自己投射到老牛身上以稍稍擺脫孤寂。回頭想想,自己面對別離的方法和福貴還真有點像:遭遇離別時,先是刻意增加與其他友人的相處時間,甚至有越處越黏人的趨勢,又增加寫小說這門騷包的興趣,創造一個可供自己喘一口氣的虛幻世界。

 

當一個重要他人在世界上消失,一個新世界即自行產生,這個新世界是亡者離去之前,自己從未想像也無法想像的,一個逼近虛幻的全新世界,生者只能在那裡以剩餘者的形式過活,這簡直像極了流行已久的「穿越」世界!當穿越世界被比自己更強大的力量,例如「死亡」,製造出來,而角色只能在裡頭被迫去過新的一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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